老老镇长其实那年也并不老。眼见着还在娘胎里就进过桃林的女儿长到了七八岁,出落得真如桃花一样鲜亮,自个儿也觉着张家门户头一回出了奇。几辈子张姓人家都生长得五大三粗,咋就会偏偏出来这么一个秀丽小女?外来的村民集到此地已经上百户,虽然人人都十分敬重他这位过了壮年的镇长,可那些外地常来的年轻男儿们,没有一个不把呆傻的目光停留在秀女的脸面上。他心中好气恼,但又暗自好生发笑。不是吗?
那赶车的大老孙,一连生了三个男儿,就是在此山此地此河此岸弄出来的。他担心那风水全让那车把式给占了去,可那三个男儿一个赛过一个的丑陋不堪,就连个头都不够尺寸。莫非这风流镇里的风水真的只收女儿不收男?而那些后进来的百十户人家,也有不少在此地生出女儿的,不管爹娘那原种如何难看,可出世的小女孩却一个赛过一个地姣好貌美。莫非他张老川半辈子论阴阳讲风水如今有误,这物华天宝都应在了女儿身?这里会出女皇武则天,还是要出女妖妲己妃?
唉,世事如江河,日下无人转,由他们去吧……
老老镇长也持这中庸态度。他已不再坚信自己的老二定会造出帝王男儿种,但依然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大儿子——张老大的身上。
他已是二十七八岁的棒小伙,人高马大,一身雄壮伟男气,不是帝王也有将军命。在镇里拣着最好的桃花女儿挑,娶进家里,再生上几胎,种儿好总会生出伟男,还怕承不起这一山风水、这一代王气吗?于是,老老镇长又如那年大天白日逼着老婆上炕,造风水种一样,迫不及待的用自家儿男为风流镇开了个头——风流镇的第一个男儿,娶了风流镇的第一个女儿。这家女儿确是风流镇第一代出生的靓女。比他的秀女还有魅人的艳色。老老镇长特地请全镇的好劳力伐木备料,合泥托坯,起架上梁,只用了七天光景就造好了一架新屋,并且又接下来两翼排开,顺着那飞鸟山形的走势把散落的小镇住户,统一排了街道,联手造了新房,里里外外不出二个月时间。风流镇变了个模样,顺应山水的空间,小街有了与山河合一的风水气。村民们个个夸赞老老镇长一家,也祝愿老老镇长必定年内抱上个上等好种的好孙儿。
可是事又凑巧,老老镇长的大儿子、风流镇第一桩男女婚事的头一年尾,第一场冬雪降落的日子里,老老镇长家添了个白白净净的小孙女。
“又是丫头片子!莫非真的中了桃花邪气?”
老老镇长彻底服了命。也彻底服了自己的风水判断有误,但愿这里的风水、王气真的就全应在桃花女儿上,而不是那传说中的邪气。
于是给新出世的又一个女孩起了个顺应天命的名,就叫阿雪。那一天正落着小雪。
这一年,按天干、地支和十二生肖论,正是丁丑·羊年。
因此阿雪属羊,已是无法更改。阿雪记事儿那年,老老镇长已经60多岁。常叹自个老不中用。紧赶慢赶,求风水心切,竟然没为自家孙女儿出世选上个好年份。早一年是马年,天马行空,马到成功;迟一年是猴年,猴为人祖,子孙有福。唯独这不早不晚赶上个羊年……
爷爷奶奶总是叨念这一套,用来嘱咐爹娘,日后要给阿雪选个属虎的男人才行,虎羊缘分好……
那一年,老老镇长自愧白折腾了一辈子,到头来也没占上这风流镇的风水种,唯一的动作是把一家老小领进了这山高皇帝远的地界。抱怨、惶悔之中,把镇长的头衔移交给了大儿子。张家老大,叫着麻烦,再起新名,也觉着即使再起个天皇大帝之类的好名,也已于事无补,于是干脆不再白花心思,由着人们叫他镇长就是了。
镇者,生真金之地也;镇邪长阳之谓也……老老镇长不无遗憾,也不无自慰,之乎者也一通,像是说着梦话,天天如是,夜夜如此。
这一年,按阳历算该是1966年。
老老镇长和赶车人孙老板一合计,把秀女嫁给了孙家老大,借着人们乔迁之便成了婚。如果这一年生娃,就不属羊了。
六六大顺,说是天人、地人可以安然合眼的年份。老老镇长作为一家之长、一镇之长,家家住进了屋里。儿子娶妻生女,闺女也嫁了人。也算得上大事完毕。其他的悬心事也已经顾不上想了。于是老老镇长安详地过世了。
这一年以后,山外的大世界里生出了什么事,山里人不去过问。而这山里的风流小镇,却接连生出了几桩被山里人认作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这几桩事都与老老镇长的大儿子、新接任的镇长直接相关,功过是非,都被人们给记到他一个人的头上。
头一桩事,是镇长在河岸泊船的老树下呆呆地等了十来天,才从打这里通过的货船上找到了一个石匠。请他一道爬上风流岭那座鸟形山脉的鸟头峰上,要他为老老镇长修一座塔。石匠说,不敢。山外横扫着“四旧”,庙和塔都给拆了不少。在这个时候修塔,我石匠还不得遭殃?
镇长很为不解。闷闷地不言语,不知如何是好。
石匠道:“不如这么办,立一座石碑算了。现在兴立碑。不过可不许为帝修反树碑立传。为革命者还行。就像人民英雄纪念碑那样。”
镇长想,老老镇长是人民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不是英雄,就看咋说了。不过,立块石头有啥大不了的事?哪里来那么多说说道道?我不过是要把那镇长二字立到山上。让所有打这过的人和后世人都知道这里是个镇,出过镇长。
“镇者,乃真金之谓也……”
老老镇长临终之前那日日夜夜不停叨念的呓语声,又回旋在他镇长的耳畔。
于是,那一年的秋天,落下第一场秋雪的时候,老老镇长的儿子,为家父立下的那座“镇长碑”,屹立在鸟儿峰的峰顶上。
这一年的这一场初冬之雪,格外地纷纷绵绵。编织出满天宇里银亮的雾和银闪闪的线迹。山里、河里、桃林里、松柏里格外显现出玄迷而神奇的气氛。
那座石碑上实际上只有“镇长碑”三个大字。其余都空空荡荡。而“镇”字的“金”和“真”分开来,变成了横看“金、真”,竖念才为“金真长碑”。
令所有识几个字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但镇长明白,这排法,这随便咋个念法,都正与老老镇长的生前意念是相符的——
“镇者,真金之谓也,镇邪阴而生正阳之气也……”
他镇长并没有继承老老镇长的那一套阴阴阳阳的怪术。他只是想用这块镇长碑结束父辈那驱不散、赶不走的祖传声音。“镇者,真金之谓也……”
他想有个了结,也想有个起点。从他这一辈镇长起,就不再只是听到那幽幻般的声音。而是要看到真的金,那金子一样的正阳之气。但他毕竟是他老父的儿子。他不可以丢弃老老镇长留给他的一切启迪和梦幻。他要领着这一镇之民去做事,做实事,做实实在在的梦。醒来至少会有个窝头或面馍吃,不然全镇老小几百十号人就会成为穷乡僻壤里的穷邦。就会如同那些山兽没甚两样。
但他也有对那许多阴阴阳阳的事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比如桃花峪里生的妹妹,镇里人生的那些靓得出奇的秀女,孙老板以及后来出生的那些矮丑男儿,令他搞不清老老镇长的那一套是真还是假。但不管咋说,把老爹的镇长碑立在那儿,镇住此山此河此谷此地的最高峰,扬正阳之气,抑阴邪之风,总该对这里的镇民有好处。对于四面八方流窜来的人们,也是一个创始者的标志。于是,他面对这满天风雪,细看这风雪中的鸟形山岭、月弯形河畔、元宝形平川,也领略了老老镇长当年、当时的执迷而开阔的心境。
于是,他跪伏在地,冲着那风雪中的山峰、那峰上的镇长石碑,长揖而拜,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山谷作证,它的怀抱里回响着皮肉的头颅扣击雪地青石的回音。
那不止他镇长一个人。身后不知不觉间已集满了全镇的男女老少,随着他一个频率,将头额扣击在回响的青石上。
吭——吭——吭——
人们未加任何评议。正如一种虔诚的信奉而从不可以用妄加评议的语言说破此间天机一般。此碑直到如今,本地人依然守口如瓶,从不加任何议论。唯有那三声空谷回响,已成历史的回音,回荡在人们心胸里,回旋在这风流镇远近的天地间。
……
由此,凿碑的老石匠有感于这里莫名其妙的风土人情,也有感于这里山水清秀、村镇宁静、鱼米丰足,竟也在下一帮船拖带家口迁来了此地。
老石匠姓山,没了老伴儿,只领了一个儿子叫山老大,十四岁光景,生得虎头虎脑,是个车轴汉子的胚子。俗话说木匠的儿子弄刀斧,老鼠生儿会打洞。石匠的儿子从小就学会搬石头、弄钎凿,只会跟满山的石头说话,在人前却没有几句嗑唠。有一身好力气,又有好手艺,父子都肯帮人,初到小镇就与乡里乡亲结了很深的人缘。
那个小美女阿雪也长到了十二三岁,也是个话语不多,爱瞅着石头发呆的女孩。两家住了邻居,又见他父子俩在大风雪天里攀到崖峰顶上为老老镇长、自个的爷爷,立了那幢石碑,就更觉得心里亲近得有如一家人。两个孩子玩在一起,帮爹干活也常在一起,日子长了,倒有些形影不离的样子。两家老人见了也打心里觉着日子过得有了些许温热,有了儿女情调。
这一年,又是大地回春的季节。碧草萌生,柳丝吐芽。桃花峪里的桃林,却早独领风骚,在料峭春寒里,先染出一片嫩绿轻红。充满春日的生机。不出数日,则于悄然之间纷纷然绽放了满树粉红桃花。顶着露蕊,在丽日和风与阵阵香雾中,凝成一片深谷中的霞彩。甚是撩拨人心,痒痒欲动。本来无此诗情雅兴赏花的镇民们,见此盛状也禁不住喝喝咧咧地吼起各自家乡的情思小调。倒也不乏山南起,岭北应、船上醉倒老艄公的景象。整个风流野镇,倒泛起一阵春色春情。
这桃林奇景,吸引了十六岁的少女阿雪。她从日出到日落,整天都痴迷在桃林里,手上做着单一的活计——寻挖野菜——蒲公英、江葱、野山芹、枪头菜,挖满柳条筐,又去装竹篓。身后总是跟着自家的那条毛色黑亮的大黑狗。
大黑狗也是从祖父老老镇长那辈子的老黑狗那一代传下来的。它从小就和阿雪亲密得难解难分。虽然后来恋上了新邻居石匠家的公狗大黄,但那是季节性的。只在春季发情期才偶尔抛开主人的家门,偷偷地到野外去幽会一二回。然后又是各侍其主,守护各自的家门,不离主人的一左一右。去充当忠于主人的悍仆、恃仗主人义气的卫士。
大黑在狗群里是傲岸的小姐,在生人的眼里或各种山兽面前,却是不让分毫的威猛勇士。人人都知镇长家的狗厉害。但只要阿雪发话,它就温顺得跟主人一样可人。
大黑在桃林里围着挖菜的阿雪兜来转去,这嗅嗅,那扒扒,一会儿守在竹篓边,一会儿靠在阿雪的脚下,从一早已经忙碌到了小半天。阿雪坐下来歇息,它也偎在旁边,耷拉着长舌头欢快地喘着热气。阿雪怜爱地抚着它的头,“大黑,春天到了,你咋不去找你的大黄哩?要不,饿了,也该回家做吃的了。要不,你去捕只山鸡,自个去填了肚子好了……”
正说着,大黑猛然竖起尖尖的双耳,眼里放出亮彩。噌的纵起矫健的腰身,窜入林中草丛里。好久,才又听得出一阵噗噗楞楞的草棵子乱响。是和野兽在厮斗吗?
阿雪有些紧张,操起挖菜刀,正要起身过去,才看清是那只大黄狗。一对情侣正在兜来转去,亲热地翻滚厮咬在一起。
她放下挖刀,松了口气,平息着心跳。侧身一看,桃林隙间,石匠的儿子山老大,正咧开嘴巴憨憨对她笑着。
“是你。咋就知我在这里?”
“大黄发疯似的往林里跑,我以为有兽,就跟过来……”
阿雪轻轻一笑。用手摆弄着臂下刚刚冒出的小草。
他迟迟地走过来,却选了一个离开她身边的石块坐定。
“又去打了石头?”
“嗯。”
她头也不抬,斜乜一下眼,却见到了他沾满石粉的粗手。
他只顾盯注着大黑和大黄在发疯戏耍、亲热,不敢正视阿雪一眼。
其实,他们形影不离地在一块儿,玩耍、干活,已经有几年时光。这桃林里来过也说不清有百十回。从来没有过这种拘谨的心思。
俗话说,那是“两小无猜”。
而今,在这个春天来临的日子里,忽然间他们长大了吧?
阿雪也失去了往年那随随便便地谈笑和吵闹。只是微低着头,含着羞涩的笑意,在那拨弄着脚边的小草。一直重复这一个无心无意的动作,想着什么神秘的心事。
桃林里好寂静。只有大黑和大黄出出没没地搅动得草丛噔噔噔作响。
他偷看了一眼身边的姑娘,好像头一回遇见她。她秀美的腮边泛起明媚的红晕,忽忽闪闪的眸子,真像山野里的黑葡萄,闪放出红透人心的迷离光亮。在那落英缤纷的桃林里,她真像一个神话,一个伸手可得的仙子。
他禁不住一阵心跳。
她撞上了他的目光,脸上忽地飞起一阵炫红,咬住嘴唇一笑,又是低下头去,压抑住心儿的猛跳。
唉,山里的年轻人,情窦初开,硬是笨口难开,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传递春心的信息。只有默默地、呆呆地坐在那里。
不知不觉间,悬到正南的太阳,从桃林隙间露出偷笑的脸,把他俩的影子缩短在自己的脚下。阿雪转过身仰起脸,眯起双眼看一下太阳,实际借机正面看一眼石匠的儿子山老大——还如一尊石像,闷坐在那儿。老大也借此把目光投向扬起脖颈的阿雪,那敞开的圆领钮下,哲白里透出红润的酥胸的一角,令那石匠的儿子一阵心热。姑娘发现了那种目光,又火速地俯下羞臊的红脸,下了个决心才道:
“日老爷到晌午了,俺得回家给爹做饭去了。你哩?”
“唔,我,还要帮老爹打一阵石……”
“嗯,过会儿俺把饭做好,你就和大叔一道过来吃。大黑——”说着,她起身背起箩筐,唤叫着大黑正要一路回家。哪知阿雪唤叫着大黑刚转过身来,却“妈呀——”一声惊叫,半仰半笑地用双手捂住了双眼和脸颊。
石匠儿子顺着声音望去,不远处的树空子里,那大黄正骑在大黑的腰身上,后屁股一纵一纵地用着劲,玩着那春日里交偶的欢乐勾当。那动物的沉迷、陶醉和受用。叫人看了有说不出的感受。
阿雪扭着脸、低着头,不敢多看,绕过那对浪漫的情侣,一路小跑,走出了桃林。
石匠儿子老大,望着阿雪的背影,呆立在那儿好久。他一个人,失魂落魄似地又坐在那儿。偶尔回头瞄一眼情绵绵无暇旁顾的大黄和大黑。
他双手卡住自个的头,紧紧地缩进抱紧的膀子里,仿佛要忍受住春情勃发的苦痛。阿雪虽然跑掉,但他又感觉得到她把暖心的温存留给了自己。
“哼,我真笨!”他想,刚才,要是把她搂在怀里,就像大黄和大黑那样,阿雪也不会不允……”
他有些懊悔。又想出阿雪就坐在身边的那副可亲可爱的样子。
那脸颊。那鲜红。那目光。那脖颈。那胸脯……
然而,空荡荡了,山谷。
那草地里只留下她刚刚坐过的痕迹。唔,还有她的温热。那被丰臀压倒的一片嫩绿小草,也如醉梦初醒,一点点在直起腰、仰起脸来。啊,她的脸颊、眸子、白胸……他痴情地匍在阿雪留在草地上的印痕上,嗅着,嗅着,吞吸着她身上留下的气味,像一只孤独的雄性小兽,掠咬一口那里的小草,咀嚼着那片山野林间的苦涩汁液。
他四脚朝天,翻倒在阿雪坐过的那块草地上,不再顾及那大黄和大黑,让自个这个大活人,也进入那个无法想象的梦境。至少,要偷偷地记住。记住阿雪在这的那段溢出花香的时光。让青春初醒的记忆,深深地藏满山里人的心窝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