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疯狂岁月 (2)

        韩雪最后一次去看望保罗,却给他带来一场灾难。

        那是一个疯狂的夏天,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一夜之间,世界全变了。

        在哈尔滨上空回响了几十年的钟声,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得耳膜发颤的高音喇叭,吼出一些从未听到过的新名词,什么“炮轰”“砸烂”“誓死捍卫”“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队队佩戴着红袖标的草绿色服装,押着一排排头戴纸糊高帽、颜面扫地的“牛鬼蛇神”,在大街上游行。

        人们都像着了魔似的,变得亢奋而激动,打着誓死捍卫的名义,扯起幡旗,自立山头。人人都参加了这个派、那个派,不是整人,就是被人整,很少有不参与其中的。

        一时间,人性中最深层的欲望,就像大酱缸中的蛆,开始蠢蠢欲动,纷纷出笼。潜伏在灵魂深处平时见不得阳光的私欲,就像沉积在马家沟河底泛着臭气的泥渣,借着这千载难逢的排污机会,疯狂地排泄开来,堂而皇之地拉起大旗,做虎皮,泄私愤,捞稻草,穷尽人类一切卑鄙伎俩。

        像韩雪这种身负污点的女人,自然就成了第一批被揪斗的对象。

        那是一个炎热的早晨,太阳就像造反派一样,刚一出世,就显示出一种不可一世的霸气,射到人身上的阳光火辣辣的烫人。

        韩雪骑着自行车赶到郊区小学时,身上的衣裤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围着土墙的校园,发现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学生们都没进教室上课,而是闹哄哄地聚在一起,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她刚想从墙根溜过去,不知谁突然大叫一声:“她来了!”只见全操场的学生都呜哇喊叫着,黑压压地冲过来,潮水般地把她围住了。

        于是,就在全校学生的围观下,她被人按倒在地,只听剪子在她头顶一阵“咔咔”作响,只见一团团乌黑的秀发就像一堆死鸡仔似的,丢弃在操场上,有的是连根薅下的。

        随后,她被五花大绑地绑起来,脖子上挂着大牌子,上面倒写着“坏分子韩雪”,打着×,脖子上挂着一双臭胶鞋,手里拿着一只铜锣。

        “痛快敲!敲一下,喊一声,我是大破鞋!”她听出这个嗓音粗哑的男人是学校的烧炉工。这家伙曾对她动手动脚,被她呵斥过。

        她被人推推搡搡地带出校门,向市区方向走去,身后跟着一帮闹哄哄的学生。

        上了年纪的哈尔滨人也许还记得,一个被剃了“鬼头”的女人,顶着黑一道、白一道地垄沟似的脑袋,身上挂着大牌子,身穿一套黑衣裤,在哈尔滨的大街上边走边敲着手中的破锣。

        “当!”

        “我是大破鞋!”

        “当!”

        “我是大破鞋!”

        她觉得那天的太阳好毒好毒啊,就像无数根钢针扎得她身心火烧火燎地疼痛。比太阳更毒的是街道两旁黑压压的眼睛。

        此刻,这座曾包容了几十万流亡大军的国际都市,却再也不能包容一个与俄罗斯司祭偷情的女人了。

        人们将雪片般的唾沫、黏痰、脏话,泼到她汗渍渍的脸上和“鬼头”上。

        她低垂着脑袋,机械地走着,机械地敲着,机械地喊着,就像木偶一样。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当她眼睛的余光无意中扫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只见矮个冲着她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高个冲着矮个打了一拳,转身跑进一扇熟悉的大门时,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就像一记重拳击垮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坚强。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罪恶的母亲。她那被火辣辣的太阳吸干了水分的身子,就像一面黑色旗幡,一下子瘫倒在烫人的柏油路上。

        她拖着精疲力竭的身子赶回学校取自行车时,天色已晚,校园里静悄悄的,一排土房教室的玻璃,全被学生砸光了,只剩下一排黑咕隆咚的窗框,就像人没了眼球一样。剪下来的几缕头发,像几只乌鸡崽子似的仍然散落在操场上。

        她骑车快到家时,发现路边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在你推我搡地厮打,一个被踢倒在地的小伙子,很像心儿。她急忙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像老鹞鹰似的扑上去,用自己的身子拼命护着儿子。

        几个半大小子冲着她拳打脚踢,打完,骂骂咧咧地跑了,留下一串“大破鞋!大破鞋”的喊声。

        她急忙爬起来给满脸血污的儿子擦擦血迹,却被儿子赌气甩开了。

        她骑着自行车往家走,老远就看见家门口围了好多人,只见两辆装着家具和物品的解放牌大卡车,从她家院子里晃晃悠悠地开出来,车厢两侧站着几个穿草绿色服装的人,耀武扬威地向奋斗路方向开去。

        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花草被轧得七零八落,心儿手里拎着一把菜刀从屋门里冲出来。

        “心儿,你要干什么你?不许胡来!”她拼命想截住儿子,可是,却被高她一头的儿子猛地甩开了,“心儿,你千万别去惹事了!妈求你了!”

        这时,她看见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正朝她家门口走来,急忙喊他:“陈曦,快去追思冰!把他手里的菜刀夺下来,千万别让他去惹祸了!”

        “哎!我马上去追他!韩老师你别着急!”陈曦答应着,转身去追肖思冰。

        陈曦是一个家庭出身贫寒的苦孩子,靠捡垃圾、收废品为生。小时候,有一次在韩雪家门口捡垃圾,被一帮野孩子按倒在雪堆里,被韩雪发现把一帮野孩子撵跑了,把陈曦领到家里。她得知这孩子因家穷上不起学,就让他到她班里当了一段旁听生。陈曦非常感激她,跟她的两个孩子关系非常好。

        韩雪发现家被抄了,屋里空空荡荡的,连一把椅子都没有留下,女儿婉如蹲在屋里哭呢。

        不一会儿,陈曦拎着菜刀回来了,对韩雪说肖思冰死活不肯回来。

        “唉!”韩雪听了长叹一声,对陈曦说,“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没事常过来看看,帮我管管思冰。我说话他根本不听。嗨!我真怕这个冤家出去闯大祸呀!”

        “韩老师你放心,我会劝他的。”陈曦说。

        家被抄了,儿子不肯回家,自己成了被批斗的对象……这就是韩雪面对的现实。

        然而,更大的灾难正在等着她呢。

 

        第二天早晨,韩雪叮嘱女儿:“婉如,等你哥回来,千万别让他跑出去惹祸了!你哪也别去,好好看家!噢,好孩子,等妈回来!”

        “妈,你早点回来,我好害怕。”婉如嗫嚅道。

        “别怕,妈下班就回来。”

        然而,当韩雪再回到家里,却是四年之后了。

        这天,她到学校以后发现,挂在胸前的牌子换了,换成了双料罪,除了“坏分子”,又加上一个“苏修特务”。而且,校长和教导主任的胸前都挂上了牌子,跟着她一起游街。

        她不禁大吃一惊,立刻想到了保罗。

        她跟在校长和教导主任身后,像昨天一样,一步一敲锣,一步一声喊:“我是大破鞋!”“我是苏修特务!”

        她麻木地走着,机械地敲着,直到传来一个女人尖刻的吼声,她才微微一怔。

        “韩雪,抬起你的狗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她听出这是学校里的一名女老师,长得很丑,总用斜眼瞄着她,好像对她有着深仇大恨似的。

        韩雪迟疑地抬起头来,透过无数围观的身影,看到前面的圣·尼古拉大教堂上,糊满了大字报。

        “韩雪,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尖刻的吼声又响起来。

        当然记得,这是她和保罗相识的地方。

        “韩雪,你老实交待!那个披着神父外衣的苏修特务,都给你布置过什么任务?”

        “不,他不是苏修特务……”

        话音刚一落,她就被人一脚踹倒了,脸跄到水泥地上,一股黏糊糊的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流进嘴里,咸滋滋的。

        随后,她被一双大手抓家雀似的抓起来,周围响起一阵冰雹般的口号声:“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韩雪,痛快交代苏修特务的窝藏地点!”

        一连几个小时,她沾着鼻血的嘴巴一直死死地咬着,直到晕倒在教堂的台阶上。

        醒来时,她听到女教师的命令声:“今天的革命行动到此结束!你们几个牛鬼蛇神听着,明天早晨七点半钟,准时到学校报到,继续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不许迟到,听到没有?”

        “听到了!”几个“牛鬼蛇神”齐声回答。

        离开教堂广场,韩雪并没有回家,而是从满地宣传小报中捡起两张质地较硬的小报,用来遮挡黑一道白一道的“鬼头”,不顾众人的惊异,踏上一辆开往郊区的公交车。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江边小屋,发现保罗不在,急忙向江边跑去,跑过一片没人深的蒿草,终于看到江边一棵歪脖柳树下,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后来,每当她回想起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情,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夕阳下,江水悠悠,一对男女站在绚丽的晚霞之中,正说着悄悄话。忽然间,几双魔鬼的大手扑上来,疯狂地撕碎了这幅美丽的画卷,把两个身影活活地撕开了,分别押上了两辆解放牌大卡车。

         “保罗——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们会跟踪我——我来告诉你马上离开这里——”

        她站在大卡车上,冲着另一辆卡车上的保罗哭喊着,没等说完,身子一歪,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散发着霉味和臭味的地下室里,四周黑糊糊的,浑身奇痒,蚊子、跳蚤咬得她满身大包,太阳穴一剜一剜地疼痛。

        她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后悔不该去找保罗。

        她觉得保罗的一生都毁在自己手里了。可她转而又想,她的一生又毁在谁手里呢?如果岗察洛夫还活着,她会走到这一步吗?

        借着北墙上方一扇小窗射进来的微弱光亮,黑暗中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只见水泥地上,到处都是垃圾,墙角堆着两摊半干的人屎,一只老鼠从墙角钻出来,用尖尖的嘴巴拱着人屎。

        她感到一阵恶心,想跑出去,可她试了几次,那扇门虽然破旧却很结实,她彻底绝望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开锁声,门开了。

        借着门外的灯光,只见一个白衬衫拖着长长的影子,向她缓缓地走过来。

        灯亮了,一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韩雪心里不由得一震,愤愤地骂道:他妈的,原来是你这个混蛋在跟踪我,看来你是想报复我呀?

        说真的,这张脸并不难看,可以用道貌岸然来形容,五官端正,白净斯文,中等身材。这个叫余守利的男人,曾跟韩雪同在南岗一所小学工作。是韩雪的一个耳光结束了他的多次骚扰,也结束了他的副校长生涯,被下放到一家机械厂当了工人。而那个长得很难看的女教师,则是余守利的老婆。

        混蛋,你要干什么?来要挟我,辱骂我?还是……

        韩雪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余守利。

        只见余守利微笑着来到她面前,不说话,只是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韩雪坐在水泥地上,仰头瞅着白衬衫上方那张被日光灯晃得有些发青的脸,几年不见,那张脸虽说依然白净斯文,额头却增加了几道不浅的皱纹。他叉着双腿,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膝下满脸污垢、剃着“鬼头”的韩雪。

        韩雪盯着那只伸到她面前的手,她知道,这只指甲缝里带有油污的手意味着什么。

        只要她伸手拉住它,就意味着拉住了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拉住了一个举足轻重的造反派头头。那么,就意味着结束眼前的一切,就可以安然地回家了。

        如果是那样,她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坏女人,一个卑鄙下贱、不知廉耻的女人!就像从狗洞里爬出来的叛徒一样!

        为了爱情她可以不顾一切。但是,她绝不会拿肉体去做这种交易!

        现在,她对那副得意的嘴脸比任何时候都厌恶,厌恶极了!

        当然,她也想到了孩子,想到了家,想到了保罗……一想到保罗,她就心如刀绞。

        “你把保罗关哪去了?”她厉声问他。

        余守利却伸着那只带有油污的手,没有回答。

        “你告诉我,你把他弄哪去了?”

        “我只想告诉你,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他终于开口了,语气中透出一种小人得志的傲慢。

        最后一次机会?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敢枪毙我?我谅你没那个狗胆!

        她心想,你不就是让我游街、批斗、剃鬼头、戴高帽、喷气式吗?来吧,我都一一领教过了。全世界都知道我是破鞋了!无所谓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你这个混蛋!狗屎!来吧!她已经豁出去了。

        人一旦豁出去,反倒挺直了腰杆。

        余守利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看她一眼,发现她正盯着墙角的那摊人屎,起身走了,传来一阵“咚咚”离去的脚步声。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完全在韩雪的预料之中。

 

        第二天,她被带进一个乱哄哄的大车间里,站在一台沾满机油的滑溜溜的墨绿色机床上,周围全是黑压压的人头。这台机床就是余守利使用的。

        机床太滑,九十度大哈腰,几次险些跌落下来。

        余守利人模狗样地坐在离她不远的一张油渍渍的破桌子前,身边坐着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刀条脸,桌子上摆着麦克风。

        从两张嘴巴里吼出来的屁话,却使韩雪大吃一惊。

        “韩雪!你老实交待,你跟俄国法西斯分子岗、岗什么来着?”刀条脸声嘶力竭的吼声,又高又噪,通过麦克风一扩,发出的噪音跟机关枪似的。

        “岗察洛夫!”余守利的声音仍然带有几分小学校长的斯文。

        “对!你必须老实交待你跟岗、岗……”

        “岗察洛夫!”

        “对!必须交待你跟岗、岗察洛夫的问题!这个法西斯分子都向你布置过什么任务?”

        余守利,你这个混蛋,真够歹毒的了!你想以此来陷害我!

        韩雪恨得咬牙切齿,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滴落到机床上,在油渍渍的机床上,形成一片亮晶晶的珍珠般的汗珠。

        “韩雪,你听着,你父亲是叛徒、汉奸!你丈夫是被判了十八年徒刑的右派!你是苏修特务!你们全家都是反动透顶的坏蛋!从前,你接受岗察洛夫的指令,后来又跟保罗神父秘密接头……你必须老实交待,他们都给你布置过什么任务?”

        开始,韩雪还能从叉开的双腿之间,透过无数个倒着的脑袋,看到两张倒着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吼叫,渐渐地,越来越看不清,越来越听不清,最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庆幸的是,她一头栽下去的刹那,被身边一名老工人用手托了一下,只是额头撞出一个大包。

        待她苏醒过来,躺在机油味呛人的水泥地上,会场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只听麦克风里传来你争我夺的争抢声,声嘶力竭的吼叫声:

        “现在开始继续批斗!”刀条脸的喊声。

        “不!不能再继续斗下去了,她都晕倒了!”

        听到这句话,韩雪睁开眼睛想看看是谁喊的。可是,周围全是乱糟糟的身影,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不过,她记住了那粗壮有力、震得整个车间都轰轰作响的嗓声。

        “你这是同情法西斯分子!”又是刀条脸的声音。

        “你他妈少给我扣大帽子!我他妈是红五类!”

        “你不要被法西斯分子迷人的嘴脸所迷惑!”

        “你他妈少给我来这套!我根红苗正,不怕你这条疯狗乱咬!”

        “劈嚓啪嚓”的几声大响过后,麦克风突然没了声音。

        只见椅子、扳子、钳子,在人们头顶上胡乱飞舞,不断传来惨叫声,惊呼声,不断有身影倒下去。

        这一夜,躺在肮脏、潮湿、蚊虫不停叮咬的地下室里,韩雪一直想着那个粗壮有力的声音。他是谁?他为什么敢替我说话?

        从那以后,那个陌生的声音成了韩雪困境中的精神支柱。每当她九十度大哈腰站在机床上,神情恍惚,快要崩溃时,心里总是盼望着救星的出现。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个救星再也没有出现过。

 

        白天挨批判,晚间躺在阴暗、肮脏、蚊虫肆虐,后来又无比阴冷的地下室里,韩雪也曾闪过结束自己的念头,但一想到孩子,一想到监狱里的丈夫,一想到保罗……她就对自己说:不!绝不能死,咬牙也得活下去!天底下总有讲理的时候,总不会让余守利那样的混蛋永远得逞的!

        韩雪最盼望的时刻就是傍晚,女儿婉如来给她送饭。

        “你哥怎么样?他出没出去惹事?”每次见面,韩雪第一句话总是问儿子。

        婉如却低着头,默默地从提兜里取出饭盒,把饭菜摆到水泥地上。

        “你哥到底怎么样?出没出去惹事?婉如,你倒说话呀!”

        “妈你就别问了!”婉如只好回一句。

        “唉!这个混蛋……”韩雪心里明白,那个混蛋小子不知会惹出什么祸来呢!

 

        一个初冬的傍晚,外面扬风夹雪,刮起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烟泡。

        挨完批斗回来,韩雪筋疲力尽,饥肠辘辘地躺在铺着薄薄被褥的水泥地上,听着风卷雪花抽打着地下室的小窗,发出“啪啪”的响声。

        一想到女儿大冷天跑来给自己送饭,韩雪心里充满了歉疚,不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她正胡思乱想,门开了。

        她以为是婉如送饭来了,却听到一声呵斥:“韩雪,收拾好你的东西!”

        她抬头一看,却是余守利带着一高一矮两个草绿色军装走进来。

        她心里顿时一惊,收拾东西干什么?是放我回家,还是……

        “韩雪,看在咱俩老同志的面上,”余守利仍是一副傲慢的嘴脸,“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好好交待,你跟苏修特务岗察洛夫……”

        “不,岗察洛夫不是苏修特务!他是苏联派来的特工!”韩雪固执地打断了他。

        “你既然如此顽固,就别怪我无能为力了。”

        余守利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瞅一眼高个的草绿色军装。

        当高个将冰冷的手铐子铐在手腕子上时,说真的,韩雪并不感到害怕,自从被剃了“鬼头”,在大街上游街以后,她就像被扒光了衣裤在街上示众一样,一切都无所谓了。

        她只是用那双曾经让余守利魂不守舍的眼睛,恨恨地盯着灯光下那张青白色的脸,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她知道,戴上手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阶级斗争的性质变了,升级了。从群众性的批斗,升级为专政对象。从人民内部矛盾,升级为敌我矛盾了。等待她的将是无法预测的刑期,甚至是……

        混乱的年代,公、检、法、司全部被砸烂了。

        只有监狱还在。那是红卫兵唯一不可冲击的地方。但是,监狱却成了各种派别借刀杀人的“合法场所”。所以,她无法预测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结果。

        走出地下室,风雪扑面而来。

        苍茫中,她看到对面车间的墙壁上,几张打倒韩雪的大字报被风刮下来,缠在一棵光秃秃的榆树上,冷风一吹,大字报哗哗作响,就像送葬的灵灵幡在风中飘动。一种宿命的悲哀顿时袭上她绝望的心:难道这就是为我送行的灵灵幡吗?

        吉普车向厂门口开去,韩雪趴在落满霜雪的车窗上,望着灰蒙蒙的窗外,极力寻找着婉如的身影,想最后看一眼女儿,叮嘱她,别再跑来送饭了,要她照顾好家。

        吉普车驶出工厂大门,她忽然发现一个手拎草兜、弓着腰身的单细身影,在风雪中艰难地走着。

        “停车!快停车!我要见我女儿!” 她急忙大喊,边喊边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拼命敲打着车窗。

        吉普车疾驶而过,婉如的身影转眼消失在风雪之中了。

        “求求你们,快停一下!我要看看我的孩子!求求你们,我要看我的孩子啊!”她冲着前排座上那张看不到表情的脸,愤怒地喊道,“余守利,你这个王八蛋!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的话,你就告诉我的孩子,不要让她再跑来给她妈送饭了!她妈死了,已经不需要送饭了!”说完,抱着脑袋呜呜大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