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司祭的私生子 (3)

        没有找到肖泽明,韩雪的精神再一次承受不住打击,又一次崩溃了。

        在她错乱的神经里,一种深重的罪恶感就像魔鬼一样,又开始折磨她。

        她浑浑噩噩的脑海里总是认为,父亲的失踪,岗察洛夫的死,肖泽明的生死不明,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不过,有一点她倒是很清醒,知道肚子里怀着小宝宝,那是“岗察洛夫”留给她的,不管走到哪,她双手都下意识地护着肚子,晚间睡觉都要插好门窗,很怕有人进来伤害她的宝宝。

       8月15日,日本投降了,伪满洲国完蛋了。

        苏联红军开进了哈尔滨,被日本奴役了十四年的东北终于解放了。

        哈尔滨各界在八区体育场召开庆祝抗战胜利大会,全市张灯结彩,到处都是锣鼓喧天的庆祝场面。

        韩雪却疯疯癫癫地到处跑,嘴里不停地念叨:“光复了,日本鬼子完蛋了。爸爸该回来了!岗察洛夫、肖泽明,都该回来了!”见着男人就上前拽人家,一看不是,又急忙向人家道歉,“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她跑到苏联红军在火车站附近的卫戍司令部,去找岗察洛夫。

        站岗的士兵不让她进,她就站在大门口,见到有人出来就冲人家喊:“岗察洛夫!岗察洛夫!”

        一个叫岗察洛夫的上尉,走过来向她敬礼,问她什么事。她一看不是她的岗察洛夫,急忙向人家道歉:“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弄得红军上尉耸耸肩,一脸茫然。

        她找到八路军接收办事处,问他们认不认识韩一平和肖泽明?

        他们说不认识,她又向人家道歉:“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一时间,韩雪又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对象,说她刚结婚的丈夫一走,她又犯花痴病了,说她离不开男人,见到男人就迈不动步。

 

        看到女儿又变得疯疯癫癫的,而且渐渐鼓起了肚子,母亲什么都明白了。

        母亲病倒了。

        临死那天晚上,外面下着那年秋天的最后一场大雨,又赶上停电,屋子里一片昏暗。

       韩雪守着母亲,母亲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地捯气儿。

        一盏小油灯放在床头,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响。房间里充满了阴森森的恐怖。

        半夜时分,母亲忽然瞪大无光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门口,说:“点灯……太黑了。”

        看到多日昏迷不醒的母亲,终于醒过来了,韩雪高兴得哭了。

        她这时才明白,在这个孤独无援的世界上,她是多么需要母亲啊!尽管母亲骂她,看不上她,总是跟她唱对台戏。但是,无论她回来多晚,家里总有一盏温馨的灯光在等着她,总会有一口热乎的饭菜给她留在锅里呢。

        “妈,你好了?今后我再也不气你了。妈……”她以为母亲终于好了。她并不知道这是母亲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点灯……你爸要回来了。”

        “妈……”韩雪的心如刀绞。

        她知道母亲想念父亲,整天眼巴巴地望着窗外,一有动静就让她跑出去看看,是不是父亲回来了。可是,父亲连点消息都没有。

        “小雪……小雪……到妈这来。”

        “妈,我在这呢。”

        “小雪,妈咋看不见你呢?”

        “妈……”韩雪端起油灯凑近母亲,发现母亲的眼睛瞪得老大,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妈,小雪在这呢!妈你摸摸这是我的手。”

        “啊,小雪,别记恨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妈想给你找个好婆家……妈不想让你像妈这样守一辈子寡……”

        母亲的声音就像灯烟那么缥缈,断断续续,随时可能被风刮走。

        “妈,我不记恨你,我知道你为我好!妈,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快好起来吧!妈……”她抱住母亲失声痛哭。

        “小雪……妈要走了……妈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怀着孩子……”母亲气若游丝,每吐一个字都捯一口气儿,“记住,再难也要挺起腰杆活下去……把孩子拉扯大……”

        “不!妈妈,你不能死啊!你要死了,我一个人可咋活呀?妈你别吓唬我,我好害怕呀!”

        “妈告诉你……你爸没死……”

        “什么?我爸在哪呢?”韩雪大吃一惊,不知母亲说的是真是假。

        “那是秘密……谁都不能告诉……”只见母亲瞪大眼睛,眸子里燃起两束油灯般的光亮,声音虽然微弱,却透出一种誓死保守秘密的决绝,“我不能说,你爸不让我说。”

        “妈,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你快告诉我!”

        母亲却摇了摇头:“不,不能说。”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开始说话了,声音很小,韩雪以为母亲又在说父亲的事,急忙将耳朵凑近母亲的嘴巴,却听见母亲轻声说道:“小雪他爸,你回来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妈,你说什么呢?”韩雪举起油灯凑近母亲,发现母亲蜡黄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忙问,“妈你跟谁说话呢?”

        母亲抬手指了指门口:“你爸回来了……那不,刚进门……快让他坐到我这。”

        “妈,哪有人哪?你别瞎说了!”

        门口根本没人,只有一片晃晃悠悠的黑暗。韩雪感到头皮发乍,心里十分恐惧。

        “那不,我都看见了。你爸还是穿着那件黑呢子大氅……小雪他爸,快进来,快坐我这……”母亲边说边拍了拍床沿。

        “妈!你说什么呀?怪吓人的!”

        “小雪……你爸回来了……你快到箱子底下……给妈找出那套红袄红裤给妈换上,再给妈绞绞脸……快去……”

        韩雪明白了,母亲想跟父亲见上最后一面,想父亲想出了幻觉。

        她只好哭着,打开床头那只镶着铁角、刷着红油漆的木箱,在箱子底下,翻出母亲结婚时穿的那套红袄红裤。红袄是偏襟的,镶黑边,黑纽襻,胸前绣着两朵浅粉色牡丹花。

        韩雪流着泪,哆哆嗦嗦,费好大劲才给母亲穿上衣裤。

        母亲身穿红袄红裤躺在床上,就像一个干枯的木乃伊,被油灯晃得忽明忽暗的蜡黄脸上,浮现出羞涩的微笑,伸出干瘦的双手抓住韩雪,羞答答地,可怜巴巴地讨好道:“小雪他爸,求你别嫌弃我,求你抱抱我……我好想你……”

        “妈……”韩雪害怕极了,想抽身逃开。可是,母亲却死死地搂着她不撒手,嘴巴一张一合地说道,“小雪他爸……求求你不要嫌弃我……求求你抱抱我……我等了你这么多年……”

        “妈,我不是爸爸啊!我知道你想他……”韩雪哭喊着拼命想挣脱开来。

        可是,母亲乞求的眼神,乞求的声音,深深地打动了韩雪那颗痛苦而惶恐的心。

        韩雪哆哆嗦嗦地搂着母亲,就像搂着一把干柴棒子。四十几岁的母亲瘦得跟枯树桩子似的。

        母亲死死地搂着韩雪,嘴巴快碰到她的嘴唇了。

        韩雪吓得要死,极力躲闪,搂着搂着,忽然听到“扑”的一声,从母亲嘴里吐出一口长长的异样的气息,搂着韩雪的双手也随之松了开来,只见母亲瞪着瞳孔放大的眼睛,张着嘴巴,一动不动了。

        “啊——”韩雪不知是怎样冲出屋的,没穿鞋,光着脚,门槛绊了她一跤。她连滚带爬扑倒在院子里,扯破嗓子哭喊着:“妈呀——妈——”

        这悲伤而绝望的哀号,在这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响了很久。

        一夜之间,韩雪长大了,也清醒了。

        她忘不了母亲临终前的叮嘱:“记住,再难也要挺起腰杆活下去……把孩子拉扯大……”

        她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挺起腰杆支撑起这个破碎的家。

        否则,她对不起死去的母亲,也对不起肚子里的孩子。

        母亲死后,她跟母亲的心反倒贴近了。

        她看到了母亲的善良,也理解了母亲一辈子守寡的孤独和痛苦。

        她很后悔,过去从未理解过母亲守活寡的滋味。

        嗨,人哪!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惜晚了。她心里感叹。

        母亲去世以后,她在收拾母亲的遗物时,在箱子底下发现了一沓发黄的草纸,草纸下面,还藏着几幅男女做爱的图画。

        画得并不好,但那姿势,那内容,让她一目了然。

        她捧着这些图画哭了,觉得母亲这辈子活得太苦、太窝囊了,只能用画画来排解内心无法排解的痛苦。

        她在心里第一次对父亲产生了怨恨。但很快又自我化解了。

        她想起小时候,半夜三更跑到马家沟河边去找父亲,哭着哀求父亲别离开妈妈,求父亲给妈妈生个小弟弟。

        现在她才明白,父母这辈子都是悲剧!

        如今,母亲年纪轻轻就去世了。父亲被绑架不久,日伪报纸就登出消息,说韩一平迷途知返,为了日中亲善,愿意脱离共党,与日满合作。

        看到这则消息,韩雪万分惊愕,她不相信父亲会成为叛徒。

        光复后,她听说被关押在伪满洲国监狱里的中共党员、地下工作者,以及远东情报局的工作人员,都被释放了。她到处打听父亲的下落,却始终没有结果。

        1946年初春,她听说跟父亲一起从江上军逃出来的人姓方,住在道外北十八道街。就挺着大肚子来找他。

        进门时,方光宗正盘腿坐在小北屋炕上喝闷酒呢,他妻子站在一旁劝他少喝点儿,别喝醉喽。

        原来,方光宗听到一个消息,韩一平失踪以后,哈尔滨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不少共产党人被捕,包括那位汪老板都被秘密处决了。韩一平却没有在被处决的名单之列,而且,日伪报纸早就登出韩一平叛变的消息。方光宗并没有被捕,因为只有韩一平一人跟他单线联系。光复以后,方光宗多次找到党组织说明情况,但他仍然被视为怀疑对象。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那些被处决的共产党人都被定为烈士,唯独韩一平被定为叛徒、汉奸……还说韩一平在共产国际工作期间,就出卖过同志,因而被共产国际通缉,还说韩一平在江上军当兵期间,出卖了曲汉超,使曲汉超惨遭敌人杀害。

        “要说韩大哥是叛徒、汉奸,纯属胡扯!打死俺也不相信!孩子,你是韩大哥的女儿,叔叔见到你太高兴了,终于见到韩家后人了。孩子,叔叔告诉你,俺这条老命就是你爸给救下来的!看到你爸被扣上这么一大堆罪名,俺心里难受啊!替俺大哥打抱不平!”说着,这位刚烈的汉子借着酒力,抱着脑袋呜呜大哭。

        方光宗的妻子忙劝他:“瞧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哭啥?让人家韩雪多笑话你!”

        “唉!俺心里憋得慌!”方光宗愤然道。

        “方叔叔,你说的这些消息准确吗?”韩雪不相信是真的。

        “孩子,俺真希望它是假的,可它不是假的啊!”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我父亲的真实身份?”

        “没有了。一个都没有了。知道你爸身份的人都牺牲了,汪先生、曲汉超,还有童浩……都不在了。俺能证明,可是没人相信俺。俺连自个儿都洗不清自个儿呢。”

        临走,方光宗对韩雪说:“孩子,别难过!从今往后,方叔叔就是你的亲人,有啥事你尽管吱声!方叔叔能活到今天,是你父亲……”他说不下去了,拍拍韩雪的肩膀半天无语。

        离开方光宗的家,韩雪拖着笨重的身子迎着倒春寒的冷风,走在开化后又结冰的泥泞马路上,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

        这个消息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多年来,她看着父亲被敌人追捕,有家不能回,一个人住在小破房子里,为了隐蔽身份,一直在拉着洋车。为了转移电台,父亲让女儿冒着生命危险化装成孕妇,将电台藏进棺材里,并叮嘱她:“只有你我知道这个地址,你要记住,一旦爸爸发生不测,你要去找……”

        这样一个意志坚强、信仰坚定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叛徒、汉奸呢?不!绝不可能!父亲绝不可能是一个软骨头!

        于是,就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一个决心就像这不可抗拒的春天一样,在韩雪心里默默地形成了!

        我不能看着革命一生的父亲,却背着叛徒、汉奸的罪名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我一定为父亲查出真相,为他讨还公道,还他一身清白!否则,我就不配做韩一平的女儿!

        父亲是因为她才失踪的。对此她永远心存歉疚。

        不久,哈尔滨解放了。

        韩一平被正式定为叛徒和汉奸,韩雪也因此成了被专政对象的家属。

        她不服,写了无数的申诉材料,多次去找市委领导,还找到市委书记钟子云,向他讲述父亲被冤枉的经历。

        但是,得到的答复却是:没人能证明韩一平的身份,如果有人能证明韩一平没有出卖同志,在反满抗日中做出了贡献,那么组织就会考虑撤消他的结论。

        韩雪却坚信:父亲为革命干了那么多事情,不可能找不到一个能证明父亲身份的人。她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就在哈尔滨解放的这年春天,一个无辜的小生命秉承人间少有的真爱,来到了这个战乱的世界上。

        这天晚上,从马家沟巴陵街一家私人诊所里,传来一个婴儿的哭声“哇……哇……”

        虽然,韩雪与肖泽明名义上成了夫妻,为小家伙的出生找到一个遮人耳目的借口,而且,小家伙长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但是,从出生那天起,小家伙就生活在父母偷情的阴影之下,承受着太多的白眼和唾沫。“瞧他这一头鬈毛,哪像个中国人?小东西,你从哪来的?”这是人们背后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韩雪却完全不在乎人们的冷眼。她把肉乎乎的小东西抱在怀里,让他肉嫩嫩的脸蛋贴着自己丰满的乳房,看着他小狼似的吸吮着她的乳汁。

        她在心里默默地发誓:“心儿,我可怜的孩子,妈妈一定把全部的爱都送给你!”

        她叫他心儿,就像海丝特·白兰叫她的私生女“珠儿”一样。

        她很早就看过霍桑的《红字》。主人公海丝特·白兰因此成了她的人生楷模。她用海丝特·白兰的坚强,激励着自己的坚强,用海丝特·白兰的坦然,荡涤着内心的懦弱,觉得自己很像海丝特·白兰,甚至比海丝特·白兰更勇敢、更坚强。而保罗呢?似乎也能从德高望众的丁梅斯代尔牧师身上找到他的影子。只是保罗没有丁梅斯代尔牧师那份勇敢。

        “心儿,你这辈子注定没有父爱。但是,妈妈豁出命也要保护你!我的心儿,你不知妈妈有多么爱你!”她对懵懂无知的小东西无数次地说道。

        一个经历了太多磨难,有着叛逆个性、敢爱敢恨的北方女子,早已不在乎那些舌头制造出来的枪弹,以及那些锥子般的目光了。

        在她看来,古今中外,人们不是一直崇尚自由美好的爱情吗?不是一直歌颂挣脱世俗枷锁、敢恨敢爱的高尚情操吗?

        她把自己跟岗察洛夫(保罗是岗察洛夫的替身)的爱情,看得无比神圣,觉得世界上没有比他们的爱情更美好、更高尚的了。所以,她从不把孩子当作耻辱。而是把他看作美好爱情的结晶,看作上苍对她的恩泽与馈赠。因此,心儿在她身上所得到的,不仅是舐犊情深的母爱,还有一种阳光般的温暖,以及昂首做人的信念。

 

        然而,就在这年夏天,她却遇到了无法回避的麻烦。

        这天,过完东正教主显圣容节不久,八月末的一天下午,韩雪抱着心儿坐着人力车,来到道外江边那幢小木屋里,让他们父子偷偷地见上一面,也请保罗为孩子进行洗礼。

        保罗本想在9月21日圣母诞生节前夕为孩子洗礼,那时天太凉怕孩子感冒,就改在这天了。

        因为不是周末,小木屋里没人。保罗早早就在门口等候了。

        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骨肉,保罗显得异常激动,两眼噙满泪水,嘴里喃喃自语,好像在忏悔,又好像在祈祷,伸手想抱抱儿子。

        小家伙却瞅瞅他,一头扎进了母亲的怀里。

        “心儿,别怕!他是爸爸,快让爸爸抱抱!”韩雪说。

        “心儿,我的孩子!快让爸爸抱抱!快让爸爸抱抱……”保罗哽咽着。

        也许,刚会冒话的小家伙第一次见到长着一双灰蓝色眼睛的爸爸,觉得新奇,也许骨肉相连,父子情深。小家伙从母亲怀里抬起胖乎乎的小脸蛋,瞪着黑亮亮的大眼睛,偷偷地瞄着保罗。

        “我的孩子,快让爸爸抱抱你!上帝,请宽恕我的罪过吧。来,让爸爸抱抱你……”

        小家伙撇了撇嘴,没哭。

        保罗笨手笨脚地接过孩子,第一次将肉乎乎的小家伙抱在怀里,不禁百感交集,连连吻着孩子光洁的额头,吻着他细嫩的脸颊和脖颈,泪水不断地落到孩子脸上。

        按照东正教古代承袭下来的教规,洗礼将要有一套严格的程序。

        主持人须是主教或司祭,施洗者要身穿专用的洗礼服,受洗者无论是大人还是婴儿,都要浸入教堂领洗池中。东正教认为,人生下来是带着原罪和本罪来到世界的,浸入水里可以洗掉受洗者的原罪和本罪,从而得到神的恩惠,获得再生,只有受过洗礼的人,才能获得领受其他圣事的资格。

        但在这里,一切都从简了。

        没有教堂,没有领洗池,只有一位父亲抱着偷情来的小家伙,一只小脸盆,一瓶浸过圣像的圣水,一盒主教祝圣后的圣油,一把剪刀。

        “来,我的孩子!就让我这罪恶的父亲,为你做一次象征性的洗礼吧。”保罗说。

        韩雪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这对父子,心想,一家三口要是永远在一起该多好啊!一想到这,一股酸楚立刻涌上心头,她急忙将脸转向微风拂过草尖的窗外,只见几只麻雀落在院子的栅栏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保罗带着庄严而慈悲的神情,将玻璃瓶里的圣水倒进脸盆里,脱掉小家伙的衣裤,一只大手托着光溜溜的小屁股,就像一片荷叶托着一只青蛙,将小家伙放进水盆里,水盆太小,装不下孩子。保罗只好撩起圣水洒在孩子的头上、身上。每洒一次,小家伙都打一下激灵,小手胡乱抓挠,小脚胡乱踢蹬,撇着小嘴要哭,用无助的眼光瞅着妈妈。

        韩雪拉着孩子的小手,安慰他:“心儿不哭,爸爸在给你洗礼呢。受过洗礼,我的心儿就能得到上帝的宠爱和保佑了。”

        保罗一边洗礼,一边用充满慈悲的声音,庄严地说道:

        “我的孩子,现在我在为你施洗,我以圣父的名义,阿门!以圣子的名义,阿门!以圣灵的名义,阿门!现在,上帝的男仆心儿已经被施洗了。”

        随后,保罗又将经过大主教祝圣后的圣油,涂抹在孩子的额、眼、耳、鼻、嘴、胸、手和脚上,每涂一处,都虔诚地念一遍:“这是圣灵恩赐的印记……这是圣灵恩赐的印记……”以此来唤醒入教者对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的坚定信仰。

        最后,保罗从小家伙头上剪下一缕头发,包在纸包里,又从自己脖子上摘下父亲留给他的白银十字架项链,戴在小家伙的脖子上。

        之后,保罗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白胖胖的孩子,就像托着一件珍贵的圣物,用唱歌般的慈悲声音祈祷道:“我的孩子,让罪恶的父亲为你祈祷吧。祈祷神灵保佑你,保佑我的孩子一生平安、幸福、快乐!不要像你的父母那样,在罪恶中度过一生……”

        奇怪的是,在整个洗礼中,小家伙一声没哭。大概他知道父亲在为他洗礼吧。

        一家三口离去时,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这是一家三口唯一一次团聚。

        这天晚饭后,韩雪用大木盆蹲在卧室里给心儿洗澡,一边洗,一边想着一家三口离别时的情景。

        当时,孩子睡了。她和保罗相拥着,说着悄悄话。

        保罗一脸不舍,问她:“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我的孩子?”

        “等孩子稍大一点儿吧。”

        “嗨!”保罗长叹一声,“上帝为什么不能让人类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呢?”

        “要想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需要勇气。”韩雪说。

        “我知道我是一个懦夫,没有那份勇气。”

        这时,坐在木盆里啪啪玩水的小家伙,忽然奶声奶气地喊起来:“爸爸……爸爸……”

        韩雪大吃一惊,急忙抬起头来,却发现了一双落满灰尘的皮鞋,一套洗得发白的蓝色衣裤,黑瘦憔悴的脸上,瞪着一双惊愕的大眼睛……

        这一天终于来了。

        韩雪心想,他终于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是回来看看,还是从国民党空军逃出来了?一连串的疑问浮上韩雪惶惑不安的心。

        她盯着他,只见他嘴里好像咀嚼着什么,腮帮子鼓起一道道肉檩子,盯着木盆里的小家伙……

        “这个小野种,就是你跟那个教堂里的人搞出来的吧?”韩雪仿佛听到了骂声,甚至觉得脸上被抽得火辣辣的疼痛。

        来吧!动手吧!为什么还不动手?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但绝不许你动我的孩子!你要敢动我的孩子,我就跟你拼命!她下意识地瞅一眼床头准备给小家伙剪指甲的剪子。她在心里以无声的反抗,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房间里沉闷得令人窒息。她听到从遥远的天边滚过来一阵阵闷雷。

        她觉得脖子上的汗珠顺着乳沟和脊背流下来,像虫子爬似的。其实屋里并不热,八月末,北方已经有些凉意了。她回头瞅一眼敞开的小窗,怕孩子着凉,起身去关窗子,从窗外刮来的晚风带来丝丝凉意,她冷汗过后的身子微微打了个冷战。

        她不知这种尴尬的场面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这时,刚会冒话的小家伙又喊了起来:“爸爸……爸爸……”

        她发现小家伙扬着小胖脸,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小屁股一掂一掂,向来人使劲够呢。

        她看到他在木盆边蹲下了,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要干什么?是不是要把我的心儿光溜溜地拎起来,像摔青蛙似的摔到地上?不!我绝不许他碰我的孩子!

        “爸爸……爸爸……”这时,不谙世事的小家伙,却张着一双小胖手不停地喊着爸爸。

        此刻,两个剑拔弩张的大人似乎在这天真无邪的喊声中,意识到了什么。只见他向孩子伸出了一双大手……

        噢,天哪!小家伙竟然抓住他的大手,屁股一掂,身子一拱,露出了白胖胖的屁股。小家伙居然抓着这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男人大手,第一次站了起来!只见那白胖胖的屁股被那双大手抱了起来,水流从屁股上哗哗流下洇湿了他的衣裤。

        她的眼睛模糊了,看不清这对“父子”的表情,只看到白花花的屁股在一双大手中晃来晃去,一个奶声奶气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爸爸……爸爸……咯咯咯……咯咯咯……”

        这一情景就像一幅珍贵的名画,深深地印在韩雪的记忆里,成为她永远无法忘却的感激。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是小家伙纯真的喊声熄灭了他心中的怒火,还是他走后一直杳无音讯,觉得自己问心有愧了?

        窗外,晓风残月。

        痛苦随夜而至。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雪茄味儿,一个朦胧而魁梧的背影,一动不动地映在卧室的墙壁上。

        就像一年前的新婚之夜一样,韩雪身穿睡衣靠在床头,望着窗前的背影,希望他能转过身来,打她,骂她,然后……

        可是,她脸上的泪水干了一茬又一茬,他却像个木偶似的始终一动未动,直到墙上挂钟里的圣诞老人,手举木锤当当地敲了十二下,他终于开口了,语气平淡,就像水缸里的死水一样,没有任何波澜。

        “这次,我被派到四平来执行公务,我化装成老百姓,偷偷地跑回来看看你。回去又要参加战斗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能不能回来……”

        “不!我不许你说这种屁话!”

        一听他终于开口了,她立刻跳下地扑到他怀里,哭起来,“泽明,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我和孩子都等你!”她下意识地瞅一眼床上睡熟的孩子,“那天晚上,我冒着大雨跑到火车站到处找你,找了半夜也没有找到你,我难过死了。你跑哪去了你?为什么连封信都不来?你知道我一个人过得多难啊!”

        “我给你来过信……”

        “可我并没有收到啊!”

        “兵荒马乱,可能寄丢了。”

        他说那天晚上,他在车站等了她很久,没有等到她,后来发现根本没有火车,只好搭乘一辆马车离开了哈尔滨。

        她告诉他,哈尔滨解放了。共产党杀土豪,分田地,深受百姓的拥戴。她劝他不要再为国民党卖命了。

        他却说:“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我是党国花重金培养出来的飞行员,不可能在党国需要我的时候,离开我的战机。”

        她一听就来气了。

        “可你考虑过我吗?考虑过我一个人在家里独守空房的寂寞和艰难吗?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日子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不问问这孩子是哪来的?”

        她受不了这种看似宽宏大度,实则冷漠的态度。她宁可被他暴打一顿,痛骂一通,也不愿受这种冷暴力的折磨,更不愿看到当年那个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年轻飞行员,变成今天这个死样子,连自己老婆跟别人睡出了孩子,都不管不问的。

        好一会儿,他才沉沉地说了一句:“我没有这个权利。”

        “你为什么没有这个权利?你是我丈夫!为什么没有权利?”她哭喊着,几乎在发歇斯底里了,“就因为婚礼那天我说了实话吗?可我向你道歉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岗察洛夫被枪杀以后,我一时精神错乱……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告诉我,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难道你忘了当初对我的承诺吗?你说,让明月为你作证,你以一个军人的身份,郑重地向我承诺,你说你一辈子爱我,呵护我,为我负责!可你……”

        “不,我并没有忘记!”

        “可你并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你连碰都不碰我,你一直不肯原谅我!我告诉你,自从咱们结婚以后,我就跟保罗断绝了关系!我今天第一次抱着孩子去找他,是让他给孩子做洗礼。我是一个信守承诺、光明正大的人!人民政府对地主、土豪都能采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态度,难道你就永远不肯原谅我吗?如果你不肯原谅,那我们就去打离婚好了,用不着这样不死不活地耗着!”

        这番话给肖泽明以极大的震撼,他没想到自己深爱着的女人,竟然如此坦荡,如此信守承诺。

        他苦涩地幽默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学会放泼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