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眼看着自己刚刚拥抱过,体温还没有散尽的鲜活生命,眼看着刚刚失而复得的恋人,就这样在自己面前眼睁睁地消失了。
就像那天眼看着父亲被绑架一样。韩雪觉得她的心也被子弹穿透了。
她看见自己大股大股的鲜血流到马路上,与岗察洛夫的血水交融到一起了。血水变成了无数个小红精灵,在疯狂地跳舞,溅起一朵朵殷红的血花。那是她和岗察洛夫的最后舞蹈,就像他们第一次在舞场上跳舞一样,生命之舞,美丽绝伦。
她变得神经恍惚,整天抱着那只棕色皮鞋,冲着皮鞋磨磨叨叨地道歉:“对不起,亲爱的,是我害了你!你父亲本来给你留下一条生路,你却毁在我手里了。对不起,爸爸,是我害了你!我是罪人,是我害了你……”
自责和内疚就像老鼠一样,日夜啮噬着她错乱的神经。
她觉得她是一个罪人,见谁就向谁请罪。
而且,天天做噩梦,不是梦见红色小精灵在她面前跳舞,就是梦见满目疮痍一片废墟,见不到一个人影,寻不到一丝光亮。她孤零零地在残垣断壁中哭喊,挣扎,却喊不出一点儿声音,拼命想逃出去,却永远也逃不出那无边的黑暗和恐惧。
发生这件事之前,母亲恨女儿,认为是女儿害了丈夫。现在,颠倒过来了。女儿认为是母亲害死了岗察洛夫,对母亲充满了不可原谅的怨恨。
韩雪一个人关在小屋里,不肯出来,只有听到母亲的哭声,才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冲着母亲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看到女儿疯疯癫癫的样子,母亲坐在圈椅上号啕大哭:“天哪!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呀?老韩家这是咋的了?老头子没个音信,小祖宗又变得疯疯癫癫的,让我这个老婆子可咋活哟?”
韩雪却是一脸癫狂的怪笑,笑够了,才道出一番不知是真是假的疯话,“哈哈哈……这是一个罪孽的世界,人人都在造孽!你造孽,我造孽,大家都在造孽!哈哈哈!我的天哪!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哟?”
她学着母亲的样子,拍手打掌地哭号起来,先是假号,后来是真哭,号啕大哭。
这种疯疯癫癫的状况,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
这天,韩雪的精神稍稍好一些。她第一次走出家门,乘马车来到中央大街北面那幢带有雕花窗棂的俄式院门前,第一次走进岗察洛夫的家。她想看看恋人的过去,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照片或者其他物品留作纪念。
院外的栅栏已经被人拆掉了,院子里一片久无人居的荒芜。
房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空空荡荡,家具全不见了。
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你争我夺争地抢着什么东西,一见她进来,立刻瞪大沾满眵目糊的眼睛盯着她,生怕她来抢夺他们地盘似的。
她看见一个一只眼的老乞丐,穿着一件肮脏不堪的条纹衬衫,一个年轻乞丐穿着一双沾满污垢的意大利皮鞋,一个刚刚长出小胡须的少年,戴着一顶她再熟悉不过的太阳帽……她记得,岗察洛夫就是戴着这顶太阳帽,穿着这件条纹衬衫,带着她去看《魂断蓝桥》的。
在一双双狐疑目光的跟踪下,她走进了阴暗、潮湿,散发着烂白菜气味儿的地下室,来到最里面的房间,在东南角一只破椅子下,找到了秘密开关,用力跺了三下,果然,北边那扇夹壁墙缓缓地移动开了。
于是,她看见了父亲留给儿子的生命通道,也看见了恋人最后几天的藏身之处。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夹壁里都存放些什么东西,就被蓬头垢面的身影呼啦一下挡住了视线,转眼间,夹壁墙里存放的毛毯、水壶等物品,都被几双肮脏的大手一抢而光,只剩下一个深蓝色的硬皮日记本,在他们脚下踩来踩去。等乞丐们呼呼啦啦地走了,她才拾起日记本,这是岗察洛夫用中俄两种文字写的日记。
不久,这幢房子就被江上军的一名日本军官给占了。
拿到日记本的这天晚上,韩雪发现床头的那只皮鞋不见了,忙问母亲皮鞋哪去了。
“扔了!”母亲气呼呼地说,“那是死人的东西,不能在家里当祖宗供着!”
“你把它扔哪了?”
“扔给收破烂的了!”
韩雪起身跑了出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收破烂的。
一连两天,韩雪都关在卧室里看日记,日记里详细记载着岗察洛夫跟她相识以来所发生的事情,从第一次跳舞,到最后一次看电影,从第一次接吻,到最后一次拥抱,都记得很详细,同时也记录了他从孩提时代开始流亡生涯的心路历程。
看了日记,韩雪越发不能原谅自己,也越发不能原谅母亲了。
她变得神情恍惚,头不梳脸不洗,半宿半宿站在窗前,望着夜空,磨磨叨叨地冲着月亮说话:“亲爱的,你一个人说走就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界上,孤零零的,多可怜哪!你让我跟你也一起去吧。”
五
这天,韩雪的好朋友玛丽娅从澳大利亚回来了,来家里看望她。
一见到玛丽娅,韩雪又跪在床上冲人家磕头,连连道歉:“对不起,是我害了他……对不起,是我害了他……”
“噢,我的上帝,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看到韩雪疯疯癫癫、披头散发的样子,玛丽娅很是惊讶。
“我有罪……是我害死了岗察洛夫……害死了父亲……”
“韩雪,那不是你的错!”玛丽娅拉着韩雪坐下,耐心地劝她,“那是战争造成的,是日本鬼子法西斯分子造成的!”
“不!他父亲给他留下了秘密通道,他完全可以逃走!是我害了他。我有罪……”
“韩雪,你没必要责备自己。你丝毫没有错!岗察洛夫真死了,也不是你造成的!你父亲的失踪更不是你造成的!你必须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否则,你的一生都毁了!”
玛丽娅直爽、率真,很有俄罗斯人的个性。
她告诉韩雪,爱情并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我们都很年轻,不能因为失去了恋人就毁了自己。她说她的恋人普列金给日本人当翻译去了绥芬河,也被日本人杀害了。她也很痛苦,但她不能永远痛苦下去。她说她们全家要搬到澳大利亚定居了。到悉尼以后,她将开始新的生活。
这番话对韩雪浑浑噩噩的心,似乎起到一定的开导作用。
她瞪着痴呆呆的眼睛问玛丽娅:“玛丽娅,你告诉我,我真的没有错吗?你说你要去悉尼开始新的生活,是真的吗?”
“是的,当然是真的。”
“你又有了新的恋人?”
“是的。”
“不!玛丽娅,你不要走!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哪?”她抱住玛丽娅呜呜大哭。
这天是礼拜日,玛丽娅带着韩雪来到圣·尼古拉大教堂。玛丽娅是一个虔诚的东正教徒,她认为只有万能的上帝才能拯救朋友迷失的心灵。
韩雪并不相信上帝。
她是看着奶奶和母亲供奉观音菩萨长大的。她觉得如果真有上帝,上帝为什么不惩罚那些烧杀抢夺、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为什么不惩罚那些法西斯党徒?再说,她听说过不少有关教堂的可怕传说,传说红毛鬼专吃中国小孩儿,修女深更半夜与男主教幽会,黑衣大主教在教堂密室里与特务秘密接头等。而且,岗察洛夫曾对她说过,圣·尼古拉教堂的大主教,与法西斯头子罗扎耶夫斯基的关系密切。罗扎耶夫斯基经常借祷告为名,跟大主教去密室商量要事。
可是,碍于朋友的情面,韩雪只好跟着玛丽娅去了教堂。
到了教堂门口,韩雪低着头,用脚蹍着地上的丁香树叶,不肯进去,嘴里嘟哝着:“我才不相信上帝呢,任何上帝都拯救不了一个百孔千疮的灵魂!”
“嘘!”玛丽娅忙将食指竖到嘴边,不许她亵渎上帝,“上帝是仁慈的,它可以拯救一切!”
“可是,上帝从来没有对我仁慈过!”韩雪心想,上帝总是跟我过不去。
然而,韩雪的质疑声刚刚落地,她的人生却在短短几分钟里发生了巨大变化。
说来奇怪,刚刚还秋高气爽的天空忽然狂风大作,天昏地暗,黄豆般的雨点披头盖脑地砸下来,前来做礼拜的俄罗斯侨民纷纷向教堂大门里跑去。玛丽娅拉着韩雪夹杂在侨民当中,用一张报纸挡住了秃顶看门老人的视线。
要知道,东正教是一个神秘、保守、封闭的宗教,教堂管理很严,不像基督教和天主教堂那么开放,可以随便进出。东正教堂只允许受过东正教洗礼的人进入。受过洗礼,证明是被上帝接纳的孩子。而像韩雪这种没有受过洗礼的外来人,是不许进的。
玛丽娅带着韩雪来教堂祈祷,本来是一番美好的心愿,祈求上帝拯救韩雪的灵魂。没想到,却发生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此之前,韩雪像许多中国人一样,对俗称喇嘛台的圣·尼古拉大教堂,充满了神秘和好奇,每次经过这里都会多看它几眼,想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大主教会不会吃小孩儿?修女是不是深更半夜跟主教幽会呀?
此刻,她跟在玛丽娅身后,走进幽暗的教堂,一时,什么都看不清,周围到处都是晃动的萤火虫,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蜡烛燃烧的气味儿。只见缕缕青霭,飘向穹顶,穹顶有一副巨大的耶稣画像。等她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才发现教堂里挤满了手持蜡烛的人。
东正教堂不像基督教堂或天主教堂,有一排排椅子供教徒使用。这里没有椅子,所有的教徒都是站着。周围墙上挂着许多古老的、看上去很旧的圣像,还挂着长长的白色圣幛,整个教堂好像随着烛光的摇曳而在微微晃动。圣台前摆着一排圣像,圣像下面摆满了鲜花,一个大大的金色烛台上插满了蜡烛。烛台旁,有一尊耶稣受难的铜像。
看到这一切,韩雪忽然想起了岗察洛夫说的话:
“亲爱的,战争一结束,我立刻带你走进圣·尼古拉大教堂,我相信你穿上婚纱,一定美得像天使一样!”
“岗察洛夫,你愿意娶韩雪为妻吗?……愿意!我非常愿意!我愿意一生一世爱她、呵护她、照顾她,直到生命尽头!”
如今,她来了,却没有婚纱,没有新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疯疯癫癫的心,在这幽暗的教堂里,像一个幽灵似的躲在玛丽娅身后,违心地做着她并不情愿做的事情。
她知道无论玛丽娅多么煞费苦心,她都不会属于这里。她只是这里的匆匆过客,永远不可能成为其中的一员。
她觉得烛光后面的一双双眼睛,好像都在注意她,在悄声嘀咕她。她低着头,躲在比她又高又胖的玛丽亚身后,就像躲在大树后面一只忐忑不安的小鹿。
玛丽娅递给她一支点燃的蜡烛,悄声告诉她:“只有点燃了蜡烛,上帝才会接受你的祈祷。”
韩雪心想,这大概跟中国人点香上供一样吧?
玛丽娅带着她,指着墙上一幅幅年代久远光泽暗淡的圣像,向她一一介绍:这位是祭奠亡灵的圣台;这位是保佑信徒祈求成事的圣台;这位是保佑信徒病体康复的圣像;这位是悲叹圣母;这位是消愁圣母;那位是保护圣母;那位是七箭圣母……啊,前面那座最大的圣像则是尼古拉神。
“这就是我主耶稣。”在耶稣圣像前,玛丽亚悄声对她说,“你要虔诚地向主祈祷,主一定会保佑你实现心中的愿望。”
说着,玛丽娅教韩雪举起右手,捏起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先上后下,先右后左在胸前画着十字,并告诉她,三个指头是代表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在向上帝祈祷。
玛丽娅微微叩首,虔诚地祈祷起来:“大慈大悲的主啊,您的孩子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向您祈祷,祈求您把韩雪姊妹从苦海中解救出来,将爱情和幸福重新降临给她吧!”
面对耶稣圣像,韩雪心里却冒出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念头:
“耶稣,如果你真是上帝,请把我的岗察洛夫还给我吧!没有他,我永远不会幸福!否则我才不相信什么上帝呢!”
后来,当一切都发生过后她才明白,正因为她这种疯疯癫癫的心理,完全被岗察洛夫占据着,所以才产生了一系列的错觉。
事情发生在教堂司祭带领教徒开始祈祷的时候。
祈祷开始时,教徒们都规规矩矩地站好,青霭缭绕的教堂里,响起了悠扬的管风琴声。有人唱起了赞美诗,听不清歌词内容,但男低女高的歌声,错落有致,舒缓悠远,旋律很优美。
韩雪站在玛丽娅身后,抬头偷偷地瞅瞅二楼,只见十几人的白纱裙和黑西服的唱诗班,站在二楼的乐池里,正聚精会神地唱着赞美诗。赞美诗一停,只听一个男中音操着浑厚而慈悲的长音喊道:“沃斯巴吉——沃斯巴吉——”
众教徒也跟着齐声喊道:“沃斯巴吉——沃斯巴吉——”
听到这声慈悲而略带忧郁的男中音,韩雪大吃一惊,急忙循声望去,只见前面站着一排身穿黑色和白色长袍的神父,有两位年长的神父留着大胡子。其中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年轻神父很像岗察洛夫。
不该发生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发出惊叫,更不记得她是否呼喊着岗察洛夫的名字,便不顾一切地向前面扑过去。只觉得,周围无数双嗔怪而惊讶的眼睛,就像黄黄绿绿的玻璃球似的,一齐瞪着她。只觉得玛丽娅死死地拽住她,拽着她穿过闪开的人群,向门口奔去,秃顶的看门老人瞪大惊惑的眼睛,急忙给她们打开了教堂大门。
出了门,冷风一吹,韩雪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她尝到了流进嘴里苦涩的泪水,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哭喊,甚至看到自己破马张飞的样子:“不!岗察洛夫没有死,他还活着!我看见他了!他穿着白袍子站在前面!”她看到了路人投来惊诧的目光,听到玛丽娅低声的劝解:“韩雪,你搞错了!那不是岗察洛夫……”
“不!不!你不要骗我,是他,就是他!上帝向我显灵了,他把岗察洛夫还给我了!”
六
韩雪的精神完全错乱了,记忆变得支离破碎,好多事情都是后来玛丽娅告诉她的。为了她,玛丽娅只好推迟了赴澳大利亚定居的行程。
下雪了。
人们都穿起了厚厚的秋装。而韩雪却穿着一套乳白色纱裙,一双米色高跟皮鞋,肉色玻璃丝高筒袜,披着一条米色开司米披肩。
一身不合适宜的打扮,加上那张苍白如霜但却异常出众的面孔,手里举着一枝冻蔫的红玫瑰,全身冻得跟煺了毛的死鸡似的,蜡人般地伫立在圣·尼古拉教堂门前。
这副可怜又可笑的样子,就像后来她挂着破鞋游街一样,一时成为哈尔滨街头巷尾的笑谈,招来路人一阵阵惊诧,一阵阵惋惜。连日本宪兵经过这里,都忍不住咕噜几句。
不少好心人劝她:“姑娘,快回家吧,别冻坏了身子!”
在她混乱的大脑里,一切都错位了,不听调遣了,唯有一根神经却异常清醒。就像大街上穿得花花绿绿,脸抹得跟花蝴蝶似的疯子一样,她一心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以换取心上人的欢心和注意。
她记得,第一次穿上这套岗察洛夫送给她的乳白色纱裙,他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她,惊叹道:“哇!太漂亮了!简直像天使一般!”
如今,天使来了。
她在等他,等待着一群身穿长袍的俄国神职人员,从不远处一幢灰色小洋楼里走过来。
当她看到脸颊清瘦、长着一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的年轻神职人员走过来,她那双痴呆呆的眼睛立刻瞪得跟灯泡似的,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棕色的教堂大门里,这才想起手中冻蔫的玫瑰……
她却没有去追,而是站在教堂门外继续等他,等他出来。
“韩雪,那不是你的岗察洛夫!他是教堂的司祭,叫保罗!”玛丽娅将呢大衣披到韩雪身上,后悔道,“唉!要知道这样,我真不该带你来教堂,上帝不但没能拯救你的灵魂,反倒让你陷入了新的情网!”
“不!”韩雪却反驳道,“他不是保罗,他是岗察洛夫!仁慈的上帝被我感动了。他把岗察洛夫还给我了!”
“噢,我的上帝,我简直成了罪人!”
“不,玛丽娅,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你!你让我见到了岗察洛夫。他没死,他还活着,即使他不回到我身边也没关系!我知道他还活着就好。我就放心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去打扰他的。我知道他是神父,我不能玷辱了他神圣的职责。”
“上帝,我说什么你才能相信呢?”
在圣·尼古拉教堂北面一间幽暗而肃静的小屋里,玛丽娅找到了长着一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名叫保罗的年轻司祭,对他讲述了韩雪与岗察洛夫悲惨的爱情故事。
“尊敬的保罗司祭,请您看在上帝的面上,救救我的朋友吧!否则,她会被爱情折磨死的。”玛丽娅对保罗司祭说道。
年轻的司祭瞪大忧郁的灰蓝色眼睛,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望着玛丽娅,半天无语。
“保罗司祭,”玛丽娅见他迟迟不肯开口,就说,“我从小敬重神职人员,因为你们是上帝的使者,是上帝声音的传播者。你们慈悲、善良,肩负着拯救人类灵魂的使命!尊敬的保罗司祭,现在只有您能拯救我的朋友。我相信,您不会看着一个中国姑娘因为您而备受折磨,您却无动于衷吧?”
年轻的司祭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受过神学院教育的斯文与慈悲,充满了磁性的感召力,“尊敬的玛丽娅小姐,我不知能为您的朋友做点什么?”
“啊,谢谢您!只希望您能见见我的朋友,听听她的倾诉。医生说,让病人向假想中的恋人倾诉,让她把内心的痛苦释放出来,这对病人的康复大有益处。”
“可您知道,我并不是……”
“这您不必担心,她是一个有教养的中国姑娘,不会做出让您为难的事情。”
“那好吧。”
一个雪后的晚上,玛丽娅带着韩雪第二次走进教堂,穿过灯光幽暗、弥漫着蜡烛燃烧气味儿的大厅,来到那间挂着尼古拉神像的小屋。
进门前,玛丽娅一再叮嘱韩雪,见到保罗司祭不要激动,千万不要跟他拥抱接吻。他是神职人员,有着严格的教规,违背教规是要受处罚的,只让她向保罗司祭倾诉内心的思念和痛苦。
可是,一见到“岗察洛夫”,韩雪却无法控制自己了。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扑到保罗司祭怀里大哭起来:“亲爱的,我知道你还活着!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上帝,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不知我有多么想你……呜呜……”
不过,这只是韩雪在脑海中闪过无数次的念头罢了,并不是真的。
她站在门口,一动未动,只是两眼含泪,深情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恋人”。
他今天并没有穿白袍,只穿着一件藏青色外套,袖口露出磨坏的驼色毛衣。他起身示意她请坐时,她发现他坐的椅子上没有椅垫。
她却没有落座,而是站在门口,伤心地说道:“亲爱的,你怎么这么瘦?是不是这里的生活太清苦了?看你脸色苍白,瘦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好难过……”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想拥抱他,刚走两步又停住了。
她想起了玛丽娅的叮嘱。她觉得流到嘴里的泪水又咸又涩。她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亲爱的,跟我回家吧。我给你熬鸡汤,给你补补身子。亲爱的,不用害怕,法西斯分子快完蛋了。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保罗司祭的脸涨得通红,修长而白皙的双手时而交叉,时而又松开,忧郁的目光低垂着,不敢抬头瞅她。
“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不爱我了?”
“尊敬的韩小姐……”保罗司祭抬起头来,忧郁的目光像荡秋千似的,在两个人之间荡了几下,不失斯文地说道,“我知道您遇到了不幸,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向我敞开心扉,向我倾诉您内心的痛苦,或许我能为您……”
他的中国话说得笨笨卡卡,远不像岗察洛夫那么流利。
“亲爱的,”韩雪却微笑着打断了他,“你终于说话了。只要见到你,一切痛苦都结束了,都无所谓了。只要看到你活着,就是我最大的幸福!看到你活着,我就放心了。你失踪以后,我以为你被打死了。我觉得是我害了你……现在好了。我相信只要你活着,我们就会有相见的那一天!瞧,我们终于见面了!亲爱的,你不知我心里有多么高兴啊!”
也许,恰恰是这番发自肺腑的真情打动了年轻司祭,也许,多年的神学教育不允许他欺骗一个可怜的中国姑娘。
他那忧郁的目光终于像两只灰蝴蝶似的,试探着落到她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颊上,他用慈悲的语气说道:“韩小姐,对不起,我必须告诉您,我不是……”
“不,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说!”韩雪却再次打断了他,“我知道您现在是神父了。”她改称为“您”,习惯地叫他神父,而不是称他司祭,“请放心,我不会打扰您的。我只想见到您……对不起,打扰您了,我该走了。再见!”说完,她向他伸出了手。
他迟疑地走过来,向她也伸出了一只手。
她双手紧紧地握住司祭那只湿润而柔软的大手,激动得浑身颤抖,泪眼蒙眬。她看到他脸上长着金色汗毛,跟岗察洛夫的一样,连长长的睫毛都是金色的。但却发现,这只大手比原来那双手更柔软,更富有弹性。而这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好像比从前那双眼睛更清澈,更单纯,也更加令人信赖。
刹那间,她那错乱的神经突然有了一丝清醒。
(待续)